我和陆从之青梅竹马。我及笄那年,他高中状元。被赐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父亲提亲。我以为终于可以嫁给心上人。却没想到,婚事没等来,先等来了皇帝封我为妃的圣旨。1我登上太后尊位那一年,才刚满二十二岁。登基大典过后,百官高呼“万岁”,我端坐在龙椅旁,代替新登基的皇帝说了一句平身。然后,我瞧见小皇帝不动声色捏紧了拳,一副隐
我和陆从之青梅竹马。
我及笄那年,他高中状元。
被赐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父亲提亲。
我以为终于可以嫁给心上人。
却没想到,婚事没等来,先等来了皇帝封我为妃的圣旨。
1
我登上太后尊位那一年,才刚满二十二岁。
登基大典过后,百官高呼“万岁”,我端坐在龙椅旁,代替新登基的皇帝说了一句平身。
然后,我瞧见小皇帝不动声色捏紧了拳,一副隐忍至深的模样。
我移开目光,压了压嘴角——
没办法,谁叫小皇帝虽不是我亲生的,但太后这个位子,却实实在在是我凭宫斗的本事得来的呢。
早朝后未过两盏茶的功夫,皇帝便带了汤羹来长信殿向我请安。
我端坐在凤椅上,面无表情地受了皇帝一礼,而后才慢悠悠唤人来为他上茶。
九分烫的浅色茶水盈在定窑玉骨瓷中,盈盈缥碧,十来岁的小皇帝抬手接了,啜饮一口后与我道:“齿颊生香,母后宫中的茶果然极佳。”
我掩唇看着他笑,语气温然:“中书令家的林夫人素闻哀家爱茶,上次来觐见时特进了这些,皇帝喝着好,便是这茶的福气了。”
话音将将落定,皇帝握着茶盏的指骨便捏紧了一瞬。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向我揖了一礼,恭顺道:“母后不仅是朕的母亲,更是天下万民的母亲,理应享天下之养,中书夫人有心,朕当赏她才是。”
我笑意微敛,隔着一地琉璃砖,神情不错地对上了皇帝的眼睛——
他才刚满十二岁,这样稚嫩的面容,目光中却已经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权力的渴望了。
我收养小皇帝沈钰那一年,他才刚满九岁,未曾封爵,我也还没有成为先皇后宫中位分最尊贵的女人。
沈钰的生母莲妃是当时后宫中最受宠的女子,先皇那时已经年逾四十,却因眷爱莲妃的美貌,夜夜与她笙歌。
金明池畔,碧水阁前,先皇曾数次当着满宫妃嫔的面大赞莲妃出淤泥而不染,是六宫中唯一一朵遗世独立的花,他倾倒在莲妃的石榴裙下,并在朝堂上力排众议要立她为皇贵妃。
满宫嫔妃都嫉妒莲妃的美貌与恩宠,偏她自己还不知收敛,每每仗着圣眷与子嗣,都恨不能踩到先皇后的脸上去。
当时的中宫萧氏出身将门,在后宫中浮沉半生,何曾受过嫔妃这等羞辱,先皇宠爱莲妃,不肯为她主持公道,她便自己动了手。
起初只是训诫、罚俸,而后渐渐演变成禁足、杖责,萧皇后和莲妃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成化十五年十月,先皇登临景山祭祖,萧皇后趁着满宫无人,罚莲妃在寒风中跪了一日一夜,最终害她病死在了那年腊月。
莲妃死后,先皇哀痛过甚,他不顾朝野物议,坚持以皇后之礼下葬莲妃,还在莲妃尾七那日一道圣旨废了萧皇后。
沈钰便是那时被抱到我宫中来抚养的。
他那会儿才九岁,因生母的骤然离世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我将他接回长华殿时他无声凝望我,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盈着清浅的一滴泪,一字一句问我:“昭妃娘娘,我没有母妃了,对吗?”
我于是认认真真看着他,说:“以后我来做你母妃,好不好?”
2
我作为二皇子沈钰的养母,与他的关系一开始并不好。
在莲妃未曾因先皇后的责难而死之前,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是皇后,其次是沈钰的母亲,而后才轮得到我。
没办法,谁叫我既不如先皇后一般母家显赫,又不如莲妃娘娘一般会讨先皇喜欢呢。
莲妃香消玉殒后,先皇后在宫中的势力一夕倒塌,我不仅凭空少了两个对手,还白捡了一位已经长成的皇子,无疑是这场风波中得利最大的人。
沈钰因此一直觉得我跟他母妃的死脱不了干系。
他在住进长华殿的第一日便发火摔了我亲手为他炖的山参汤。
滚烫的参汤泼在我心腹宫女的手背上,他死死瞪着我,说:“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有自己的母妃,才不要你来做我母妃,你滚开!”
话音才落,一连串眼泪珠子便从他脸上滚滚地落下了来。
“沈钰,”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发完脾气,既不安慰,也不责骂,只是平静道:“你已经九岁了,该晓事了。
“你需知道,你父皇是因为看重你,才将你交给我抚养的——
“莲妃不过宫女出身,我身后的薛家却是百年望族,我祖父薛太师更是三朝元老,门生遍布朝堂,你只有拥有我这样一位养母,才能子凭母贵,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沈钰在我的话中渐渐安静下来。
有宫人鱼贯入内打扫残汤碎瓷,我在一地狼藉中和这位才九岁的小皇子四目相对,近乎严酷道:“从今天起,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是你一辈子的母妃。”
3
一辈子,对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久远到不可能窥见尽头的岁月,但对在生母去世后活得如履薄冰的沈钰来说,却只是一段匆匆如水的年华。
莲妃生前在后宫中得罪了太多的人,她为人骄纵恣意,上至妃嫔,下至宫人,就没几个没受过她磋磨的。
如今她一朝身死,只剩下沈钰这么个半大孩子,先皇还明晃晃地摆出了要立这个半大孩子为储的心思,后宫中的明争暗害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沈钰涌来。
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里混进过相克的食物;
尚衣局送来的上好衣料里夹进过掺了毒的银针;
就连沈钰去上书房念书的清晨,他都因身边的太监看护不力摔断过手臂。
我那段日子几乎为这个半路才成为我儿子的少年耗尽了心血,但与这些后宫的狠毒心计相比,更让我和沈钰处境堪忧的,是前朝如雪花一般飞来的非议。
先皇一生只育有两位皇子,皇长子沈钦是淑贵嫔所出,勇武过人,骑射俱佳,皇次子便是沈钰。
莲妃体弱,连带着沈钰也有些胎里不足,十岁之前沈钰常常生病,宫里因而常有流言,说二皇子病弱,怕不是福禄长寿之相。
先皇偏爱莲妃,莲妃死后,他更是铁了心要立莲妃的儿子做太子,只可惜沈钰出身太低,身体又这般孱弱,每每先皇提出立他为储之事,朝野上下便总会反对之声沸然。
其中,反对得最厉害的,便是那一年新出任左相的陆家嫡子,陆从之。
他在百官点头附和之际手执笏板而出,端然立在朝堂上,直言先皇为私情所扰,轻言储君废立,全然不将江山基业放在眼里,实非明君所为,气得先皇险些叫人将他拖出去打板子。
最后还是因朝野上下跪倒了一大片求情之人,这场责打风波才终于不了了之。
我安插在圣宁殿中的眼线来向我禀报这位陆大人是如何冥顽不灵的时候,沈钰正倚在我膝下抄写一篇《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
笔尖流泻之间,他墨色的字迹染在顶好的宣纸上,隽秀端正。
听得侍从的禀报,沈钰静了一瞬,而后放下笔问我:“昭妃娘娘,若是我做不了太子,你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沈钰不喜欢叫我母妃,我也从来不勉强他。
我抬手替他裁去写好的那一截宣纸,淡声道:“倒也不会如何,新皇上位,至多将我们这两颗眼中钉圈禁至死而已。”
沈钰似是被我这毫不留情的话吓了一跳,好半天才仰头问我:
“我听说薛陆两家是世交,你们薛家同左相陆大人家怎么说也该有些故旧情分在吧,他如今怎么对我这个薛家养子这般无情?”
“谁知道呢。”我眉睫微敛,如同敛去一段久远的回忆:“那么多年前的幼时情分了,谁还知道他记不记得。”
4
沈钰受封太子后不久,中书令家的林夫人曾进宫来瞧过我几次。
世家大族里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肃然拜在长华殿前,与我道:
“如今陛下病重,朝中权相当道,二殿下又尚还年幼,臣妇夫君与朝中数位大臣商议,未免江山不宁,二殿下登基后,还是要请娘娘垂帘听政。”
素白的沉息香烟雾于内殿中袅袅升起,我在林夫人的注视下缓缓答了一声好。
我与沈钰的关系便是从那一日后坏起来的。
沈钰起先虽不大喜欢我,却也晓得我是他在后宫中唯一的倚仗,相依为命着过久了,我们之间也还算有些母子恩情在。
可林夫人得到我的答允后不久,中书令便联合了朝中十数位大臣恭请沈钰许我垂帘。
当时沈钰替他病重的父皇监国理政,我那位新任户部尚书的父亲在圣宁殿前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毫不客气道:
“太子殿下尚还年少,往后还是应多听皇贵妃娘娘劝诫才是。”
听我安排去服侍沈钰的小太监说,太子殿下听完我父亲的话,当庭虽未发作,回来却摔碎了两套茶盏。
只是他再生气,垂帘的事情也还是这么定下了。
沈钰十二岁那年先皇突然驾崩,沈钰匆忙登基,此后每每上朝之时,我父亲都总爱撇开他的话语,亲来询问我这位垂帘太后的政见。
而其余诸臣也各有心思,朝野上下,除我父亲外,竟没一个是与我和新皇同声同气的。
先皇驾崩后留下的这个朝局实在是太像菜市上的烂摊子。
我作为本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参政太后,为了不让自己和儿子下场凄惨,只得鞠躬尽瘁,日日派了心腹去联络朝臣。
我自以为我是为了沈钰好,可我这便宜儿子却因此觉得我别有异心,开始忌惮起我来。
长信殿中,沈钰不动声色地将中书令林夫人送来予我的那盏茶推开,缓缓道:“母后如今年岁渐长,茶能凝神,也是该多饮些。”
才二十二岁的我:“……”
就在我无语凝噎之际,长信殿外的太监忽地掀了帘子进来,恭声道:“禀太后、皇上,左相大人求见。”
我搁下手里的茶盏,目光从沈钰身上移去正殿门前,说:“传。”
垂帘应声而开,长信殿外风过梧叶,未至而立的权相陆从之踏着风声抬步进殿,一身朱色官袍端然华贵,愈衬得他身姿俊逸,容色清隽俊美。
几乎是瞧见陆从之的那一瞬间,沈钰整个人的态度便紧张了起来。
我在心里为沈钰这喜怒皆形于色的模样叹了口气,刚要开口缓和,便听见陆从之拱手对沈钰道:
“不曾想陛下也在这里,微臣有要事要同太后娘娘商议,可否请陛下稍作回避?”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沈钰的面色难看了一瞬,但也只这么一瞬,片刻后,他强作威严地朝陆从之颔了颔首,说:“也罢,那朕便先走了。”
话毕,沈钰便起身向我告辞。
我点头,在一片沉寂中去看立在大殿中央的陆从之,他正与我四目相对,乌沉的眼睛中看不出情绪,目光却牢牢地盯在我身上。
我神色平静地与陆从之对望,几如我十六岁那一年。
5
我被选入皇城为妃那一年,便是刚满十六岁。
作为京城薛氏最受宠爱的掌上明珠,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入宫。
我父亲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挑花了眼,立志要为我寻得这天下最好的儿郎做夫君。
最终被他挑选出来的那位儿郎便是陆从之。
我同陆从之自幼便相识。
七岁时他家祖母过寿摆席面,我母亲带我去赴宴。
我因贪饮了一盏杏花酒薄带醉意,在池边吹风醒酒时险些落水,便是他从宴席上跑过来拉的我。
薛陆两家是世交,我母亲与他母亲更是闺阁密友,两家长辈凑在一起闲聊时,陆夫人总爱抱着我戏言,说:
“小阿霁这般可人疼,等你长大了,便来给我们家从之做媳妇好不好?”
我那时候小,不晓事,还不明白给别人做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就只会盯着陆夫人手里的糕点傻乎乎点头。
陆从之比我大两岁,少年老成,每回见了我这副傻样子,都会将我从他母亲怀里拽下来,一脸恨铁不成钢道:“薛霁,你到底知不知道给人当媳妇是什么意思?”
戏台阁楼上旦角的唱腔咿咿呀呀,我看着陆从之的脸,一边懵懵懂懂地摇头,一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一下他的唇角,感慨:“陆从之,你可真好看。”
陆从之险些被我这登徒子一般的行径给气着,薄红一下子全扑在皮肉上,当场推开我道:“薛霁!”
我十五岁及笄那年,陆从之连中三元,成了京中一时风头无两的状元郎。
满京里都是堵在他们家门口想说亲的人家,可陆从之却在赐官后的第二日带着一张生辰帖来了薛府拜见,向我父亲提了亲。
他同我父亲说,我们两家是世交,他母亲又极宠爱我,不论从哪个方面看,我嫁过去都绝不会吃亏,我父亲一早便有招他为婿的心思,闻言自是满口答应。
薛陆两家的婚事便在这一日后定下了,我在家里安心等着嫁给陆从之,却没想到,婚事没等来,先等来了先皇的圣旨。
我父亲连夜将我叫进书房长吁短叹,说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我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薛陆两家在朝野上的权柄竟有如此滔天,滔天到足以让龙椅上的那人亲自颁下圣旨,只为了阻断我们两家的联姻。
烛火明灭的书房中,我父亲握着圣旨叹了很长的一口气,说:“实在是可惜了你同从之的这桩好姻缘。”
我近乎呆愣地看着那张圣旨,还没反应过来入宫对我来说究竟是怎样一件事,便隔着书窗远远瞧见了从薛府墙顶爬进来的陆从之。
他喘着气站在我家花廊下,全然没有一位世家公子往日该有的矜贵自持。
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地提着裙角向他跑去,想要听他对我说些什么,可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他静静看着我,抬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后来想,我总是弄不明白陆从之的。
就像很多年前,我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因为我跟他家世相当,才来薛府提的亲,还是因为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又像很多年后,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步步登上左相之位,在朝中一力反对先皇立我为后,立我养的儿子为太子,全然不顾我那时的处境,更不顾我们幼时的情谊。
6
沈钰走后,长信殿中便只剩下了我和陆从之。
他一语不发地盯着我瞧,好半天才慢条斯理道:“娘娘不替我上一盏茶吗?”
我被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噎了一下,摆手请他坐下,唤人上茶。
他接过瓷盏,撇开浮沫,细看翠色茶叶在白瓷杯中载浮载沉,许久,才端起来慢慢啜饮一口,说:“泡茶的水烫了一分,想是宫女心急。”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副拿腔拿调的样子,忽然想起他十来岁时的模样。
陆从之打小就是个不慌不忙的人,拿圣人的话说,他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可拿他母亲的话说,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古板磨蹭。
我小时候带着拜帖去陆府拜见陆从之的母亲,十次里有八次都能瞧见他母亲板着脸训他。
陆夫人说陆中丞政务繁忙,一年里统共也抽不出几日空闲来,她这才想让陆从之陪她一起去外头逛逛脂粉铺子。
偏这小子一点儿都不知道替她着急,不是这页书没温完,便是那首诗没作好,回回都拖拖拉拉,总害她买不到合意的东西,也不知他以后娶了媳妇儿该怎么办。
每每遇到这种时候,我便喜欢躲在厅外幸灾乐祸,等到陆夫人生完了气再进去。
进门之后我还常火上浇油,笑说陆从之莫不是同小姑娘一般,每每出门前都要打扮一番,所以才这般耗力耗时。
陆从之便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看着我,屈起一根手指来敲我的额头,说:“我母亲脾气急,叫她多等一会儿耐耐性子罢了。”
他分明没有笑,我却能从他眼里看到一点很淡的笑意,还有某种仿佛错觉的温柔。
他开口,声音很轻:“以后我总归不会叫你等就是了。”
对那时的我来说,陆从之是我生命中除父母亲人外唯一特殊的存在。
我不晓得我是不是喜欢他,可我知道,他来薛家向我父亲提亲的那一刻,我其实是欢喜的。
只可惜世事难料,进了宫的女子,便再不配有真心了。
袅袅茶雾中,陆从之的目光慢慢移开,似是终于将我打量够了,他道:
“先皇后萧氏被废,萧家的权柄自那之后便一落千丈,微臣此来是提醒太后,新皇登基,朝中恐怕要生变了。”
我抬起眼睛,不紧不慢地拨了一下手里的珊瑚念珠,问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陆大人何必撇开陛下,单独来同我说呢?”
“太后娘娘新岁垂帘,如此声威,微臣身为臣子,自是来站一站队,顺道再卖您一个人情的。”
陆从之目光平静地望着我,唇角挑起一点浅淡的笑意,道:“更何况,微臣同您不还有往日的情分在吗?”
我不为所动地盯着陆从之,脸上写满了“我就静静看着你编”。
陆从之被我不信任的目光盯得叹了口气,许久,终是无奈道:“同萧家合谋的,是金吾卫柳将军。”
我呼吸微微一滞。
金吾卫柳将军,是已故莲妃唯一的嫡亲兄长,小皇帝沈钰实打实的亲舅舅。
7
先帝的皇后萧氏出身于兰陵郡萧家。
百年前,兰陵萧家的先祖萧老将军随太宗征伐天下,战功赫赫。
因着战火中出生入死的情分,萧老将军待太宗至诚至忠,太宗也极为倚重他。
定国后,太宗为萧老将军选定了兰陵做封地,又亲赐漠北穆家的女儿予他为妻,几乎将新朝一半的兵马都交在了他手中。
兰陵萧家几代征战沙场,威名传颂天下,却偏偏在萧皇后父亲这一代开始有了没落之相。
萧皇后的父亲并不好研读兵法,更不擅长带兵打仗,在军中素来便没有什么威望。
可偏偏,能调动兰陵郡七万兵马的虎符就在他手中。
先皇因此将萧家满门视为祸端。
莲妃因萧皇后惨死后,先皇哀痛之余不忘趁机发难,一道圣旨废黜了萧皇后,又一鼓作气从萧家手中收回半块虎符,兰陵萧家在朝中的地位自此一落千丈。
萧家作为开国元勋之后,世代忠烈,如今却落得了萧家女惨死深宫,萧家满门荣耀不再的下场,论起他们的异心,我心中大抵也是有数的。
只是我没想到,金吾卫柳将军,沈钰的亲舅舅,也会掺和在这件事里。
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沈钰平素虽不常提起莲妃,可我却知道,他待他这位母亲的感情,一向是很深的。
莲妃做先皇的宠妃时,虽在后宫中飞扬跋扈,待沈钰却极是温柔端静。
沈钰幼时病弱,莲妃便视他如眼珠子一般宝贵,每回沈钰生病,莲妃都要衣不解带地在病榻旁照顾他,慈母之情,见者无不动容。
我收养沈钰后的某一年冬天,他因白日贪凉受了风,夜里发起高烧来。我坐在榻边,将新熬好的汤药一勺勺喂给他。
炭火燃明时浮起阵阵暖意,他迷迷糊糊地将药喝下去,意识昏沉之际,忽然不甚清楚地喊了一声娘亲。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沈钰心里唯一的母亲一直都只是莲妃。
不过,沈钰惦念他的亲生母亲,我却也不是吃素的。
先皇将沈钰交给我抚养,摆明了是将未来的天子交托在我手里。
我不欲与莲妃这位生身母亲比慈爱,却也时时刻刻不忘提点沈钰我待他的恩情。
沈钰被送来我宫中抚育之初,我便同他讲明了后宫争斗的利害。他与皇长子夺嫡,分庭抗礼之时,也是我同我身后的薛家一力保他,才叫他有了坚实的后盾。
先帝病重那一年,若非是我抖出了淑贵嫔这些年来谋害沈钰的证据,只怕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便不是沈钰,而是皇长子沈钦了。
沈钰对我待他的这些恩情心知肚明,登基后一直冷落莲妃一脉,重用薛氏全族,只是至高权位上富贵繁华迷人眼,他终究还是长到了要培植党羽的年岁。
我甚至不清楚,沈钰是否有一刻想过,他的亲舅舅,会因他日久的冷落而背叛他。
天至暮色,日见黄昏,我久久凝视着长信殿外斜映的夕阳,忍不住长而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权势动人心,深宫与朝堂,从来都是吃人的地方。
殿内的太监宫女全都在这沉寂中垂头,许久,我抬手唤了一人过来,平静道:“你去,赶在宫门下钥之前,替哀家送一封信出去。”
8
人一旦有了忌惮和防备,对许多事情就会敏感起来。
平初元年十一月初五,沈钰生辰当天,太液池畔歌舞升平。
漫天赤金流彩的焰火当空坠落,所有人都在饮宴闲谈之时,黑压压的一千名金吾卫忽然猝不及防地包围了朱雀台。
沈钰始料未及,当场掀翻一桌酒水,我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叛军的长枪挑开了一位三品侍郎的胸膛。
没办法,身在太后这个位子上,我不能只凭皇帝的恩情活着。
我不能赌我与柳将军在沈钰心中的分量孰轻孰重,我只能以最直白的方式叫沈钰看清,究竟谁才是他身边的乱臣贼子。
朱雀台下火光冲天,厮杀声不绝于耳。
沈钰坐在龙椅上,在看清叛军首领的那一刻红了眼睛。
我微叹,慢慢抬手按住他的手背,劝慰道:“陛下不必担心,宫墙外还有三万对皇室忠心耿耿的禁军,这伙人成不了气候的。”
确实成不了气候。
区区一千羽林卫,若非是我暗中相助,叫萧柳两家信了禁军统领已被他们收买,他们是断然不敢在今日动手的。
厮杀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以左相陆从之和中书令为首的兵马便从金吾卫身后杀了出来,王旗高举。
沈钰在这刀光剑影中缓缓松了一口气,刚预备回过头来对我说些什么,下一瞬,便被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抵住了小腹。
一片混乱间,我捏着那柄匕首和远方战火中的中书令林大人遥遥对视,目光中有种阴谋落定般的快意。
“母后,你……”沈钰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问:“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
我不置可否。
半年前,先皇病重时,中书令林夫人入宫来看我,其实并不只是为了请我垂帘。
她带着中书令林大人的手书跪伏在我脚边,同我一字一句道,沈钰非我亲生,平素便与我有嫌隙。
我祖父身为三朝元老,父亲又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薛家在朝中权势滔天,若有一日新帝长成,我薛府满门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为长远计,她与她夫君愿以粗陋之躯,联合宫外文臣武将,为我除去沈钰这个心腹大患。
到那时,我便可以太后的名义,在宗亲中扶植一位年幼平庸者登基,将新皇彻底变为一具傀儡。
我被林夫人的话打动,长华殿前沉香如烟,我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先下去吧,本宫想一想。”
火光明灭间,有流箭擦着沈钰的耳朵飞过,这年幼的小皇帝目光晦暗地望着我,唇角微动,似是叫了一声母亲。
我微微闭眼,想起沈钰冬日伏在我膝下写字,夏日扑在池上为我捉鲤的场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下一瞬,有长虹羽箭自人群中飞来,箭尖精准指向沈钰。我凝神,扔开匕首,迎着那枚飞来的箭矢,分毫不错地推开了即将被射中的沈钰。
夜幕昏沉中,我看见沈钰骤然缩起的瞳孔,他像是受了惊,又好似不可置信。
我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疼痛,许久,却只听见了一声箭矢扎进肉里的声音。
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陆从之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我身后,那枚尾端鲜红的赤翎羽箭便就那么结结实实地扎在他后肩上,稠艳的血流了一地。
我看着陆从之望向我的眼睛,在一片混沌中,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9
宫中很少有人知道,在我入宫那一年,曾有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为我彻夜跪过圣宁殿前的台阶。
我同陆从之青梅竹马的那些年,陆从之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喜欢,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待我的情分本就不深,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将心意宣之于口。
我一直记得他在我入宫前夜来薛府找我的那一天。
那之前,他跪在圣宁殿外求先皇收回选我入宫的旨意,被怒气冲冲的先皇赏了二十鞭后仍不肯离去,硬生生在天光月影下跪了一日一夜,回府后便大病一场。
以至于来见我时,他病容憔悴,连路都还有些走不稳。
我见他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掉了眼泪,他抬袖替我擦去那滴泪,对我说:“阿霁,我带你私奔,我们离开这里,去做山野村夫、贩夫走卒,好不好?”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似是要在这深宫外的最后一夜里将他的模样永永远远记住,再不忘却分毫。
我看着他,像是看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光,然后闭上眼睛,掀唇说:“不好。”
不好。
我不能跟他走。
我是这世上最了解陆从之的人,他在父母的千宠万爱中长大,从小便将陆氏满门的荣辱和天地万民的生计系在心上。
他舍不得我嫁给大我二十岁的先皇做妾,此后半生都只能在深宫中困顿度日,愿意为了我抛下一切,可我却舍不得让他真的抛下一切。
生于世家,不论是陆从之还是我,都总是有不能割舍的责任的。
我入宫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先皇后跋扈,莲妃阴毒,余下的满宫嫔妃更没几个是好惹的。
我虽一入宫便封了昭妃,却也只是先帝选来制衡后宫的工具而已,一直都不大受宠。
后宫里折磨人的细碎法子多得让人大开眼界。
我在雪天里跪过冰凌,在烈日下制过经幡,莲妃轻飘飘一句话,便能让我刺了一年又三个月的指尖血,只为用血抄完一部完整的《华严经》。
直到如今,每至寒冬腊月,我的指尖还是会冰凉隐痛。
若不是我在入宫的第三年施计挑拨了莲妃与皇后,叫她们斗得你死我活,只怕我终有一日会死在她们的磋磨下。
先皇后被废后我正式收养了沈钰,先皇为了让沈钰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渐渐有了立我为继后之心。
朝野上下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六部大臣中,反对得最厉害的那个人,便是新任左相的陆从之。
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他反对的用意,直到某一日合宫宴饮,他趁着酒意将我堵在假山后,薄醉的酒气扑在我脸上,他红着眼睛逼问我:
“薛霁,你就这么想成为陛下的妻子,想一辈子就这么被困在深宫里吗!”
他看着我,目光中一如既往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看懂了他的未竟之意——
若是我不做皇后,沈钰不做太子,今上驾崩后,我便总能找到离开后宫的机会。
可若是踏上了那条至尊之路,我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陆从之总觉得我还能回头。
“可我早就回不了头了。”我说。
10
并没有人晓得,沈钰被先皇送给我抚养之前,先皇曾经考虑过让我去死。
先帝的皇后萧氏出身将门,母家手中握着景朝一半的兵马,先皇表面上敬她尊她,却实际上最是忌惮她。
我出身于清流文官之家,祖父门生遍及朝堂,正是用来制衡萧皇后的最好人选。
萧皇后既死,我便没有用处了。
我记得那一日,四十来岁的先皇将我叫到他面前,如同闲谈一般问我,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神情平静地看着他,说:“身在后宫中的女子,一求恩宠,二求子嗣,臣妾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一个孩子。
“臣妾无子,二殿下失怙,臣妾与二殿下皆是这后宫中的可怜人,若陛下首肯,臣妾想抚养二殿下长大成人。”
先皇本来是准备问我的遗愿的,没料到我竟能当着他的面做起白日梦来,张了张嘴道:“钰儿是朕最疼爱的皇子,昭妃,你凭什么以为你有资格抚养他?”
我看着地上整齐的琉璃砖,掌心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知陛下有经天纬地之才,断然不会容忍世家在朝堂上有太大的权势。
“可臣妾母家不过是文官清流,怎么也比不得先皇后母家显赫,若陛下执意要对臣妾母家赶尽杀绝,怕是会引得朝野动荡。”
先皇目光微动,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更何况,二殿下出身不高,陛下若想立他为储,在朝中的阻力必然不小,臣妾与薛家愿襄助陛下做成这件事,以表忠心。”
先皇的手指点在奏折上,我静静等着他的答案,过了很久,他说:“你很聪明。”
我的心提了起来。
他缓缓道:“既是这般聪明的女子,也该熏染熏染未来的天子。”
那日之后,我便正式领旨抚养了沈钰,也彻底背负起了我这一生的命运。
我答允先皇,将薛家满门的命和沈钰的命绑在一起,终其一生,一定要坐上太后那个位置。
因此,所有挡我路的石头,我都会将它们搬开,譬如淑贵嫔和皇长子,所有试图歪曲我前路的人,我都将他们除去,譬如中书令林大人。
我不知道陆从之究竟会不会理解我,知道真相后又会不会支持我,可我知道,踏上了这条路,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哪怕身后站着十六岁那年,我倾尽所有也想要跟他走的那个人。
11
朱雀台叛乱后,萧柳两位将军连同中书令林大人等一干人被太液池旁一早就埋伏好的禁军尽数拿下,押入了天牢。
沈钰受了些惊,回宫后发了一场热,病愈后待我倒是又恭谨了不少。
陆从之被叛军结结实实射了一箭,来替他瞧伤的太医说他伤势过重,不宜挪动,沈钰为着他护驾的恩情,特赐了他在宫中的梧桐馆养病。
我在长信殿中耐着性子消磨了两日时光,第三日清晨,终是忍不住寻了借口去看陆从之。
那日落了新岁的第一场雪,梧桐馆中的枯枝上落满了雪花,如同桐花开了满院,陆从之似是一早便知我要来,我掀帘进去时,他正坐在书房中捏着书等我。
窗边有光垂洒进来,我在光影中眼珠不错地盯着他看。
我其实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仔细地瞧过陆从之了。
与十来岁时相比,二十多岁的他风华更具,瞥向我的每一眼都仿佛在提醒我,我们都已经不是最初的少年模样了。
我看着他,眼睫忽然便有些湿了。
从十六岁那年,接到入宫圣旨的那一日起,我其实便一直在试探他。
我试探他的真心,试探他会不会为我痛苦,试探他是不是会陪我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上彻底走下去。
陆从之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打算,可他却在月光中为我跪了圣宁殿,在夜色下为我翻了薛府的墙,在我入宫后独自在朝堂中艰难前行,最终登上了左相之位。
我说我要坐上太后那个位置的时候,他辗转为我送来了淑贵嫔的罪证。
我说我要除了中书令的时候,他为我调来了兵马。。
甚至我决意以身犯险,以一道箭伤换回我同沈钰之间的母子情分时,他也还是奋不顾身地为我挡了箭。
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更不晓得我同他今后的路会怎么继续下去,可我想,即便是隔着重重宫墙,我们也终究还是彼此陪伴着的。
那便就够了。
满院飞雪中,我看着二十四岁的陆从之,问他:“疼吗?”
他薄唇微动,轻轻浅浅地朝我笑了一下,如同十六岁那年之前的每一天那样,道:“甘之如饴。”
——完——
标题:《太后宫斗手册》
作者:江左浮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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